太妃糖

初智齿

01

展逸文最近有点牙疼。那天音乐社集体涮火锅,他刚夹进一筷子牛肉就疼到嗷嗷直叫。

但又和以前横冲直撞的疼不太一样。

他看过动画,米老鼠把人家蠢狗的大白牙当琴键摁,还能奏出悠扬曲调。大概就是这种感觉,痛感若有似无、柔若无骨,像白绫在齿间起舞,每一条里裹着一柄小刀。疼得缠绵,恐怕是来上海水土不服。林俊杰那首歌怎么唱的?风到这里就是黏。黏住过客的思念,也黏住牙,黏到生生发疼。

他和室友讲,被方翔锐怼:“孩子大了,开始换牙了。”

又回转去和宿舍阿姨讲,阿姨二话不说去掏他枕头底,没收了他所有的小熊软糖。

他就不敢再和谁说,怕老板一听要去拔他漂亮的小白牙。

 

他不喜欢上海的黄梅天,雨里的风牙疼一样缠绵。每每乌云攒聚,阿姨会边收衣服边叨咕,落雨来落雨来。上海话里下雨叫“落雨”,雨也滴滴娇矜,只能磨磨叽叽“落”,万不能爽利地“下”似的。他扒着窗子往外看,雨总是姗姗来迟,只能看到排山倒海层峦叠嶂的云。他喜欢暴风雨,干脆爽利的一阵子,说来就来,毫不打马虎眼,像他。雨过之后,转眼拨云见日出太阳。那天学到新单词,tempest。他把英语横格本对折再对折,一行四个,齐齐整整毕恭毕敬抄,把暴风雨框在四线三格里。

 

他也不喜欢某些时刻的林墨,梅雨一样牙疼一样缠绵。有的时候摆明了懒得理他,有的时候又一声声地喊他,严浩翔。

 

02

展逸文本来不叫展逸文的,就像林墨也不叫林墨。

他原来有个非常男孩子气的名字,被林墨叫得很独特。他试着学林墨的叫法称呼自己,耀翔,你就像这颗球一样,只要给点动力,就能创造奇迹。奇迹的迹一定要发成做作的第一声。林墨看自己的叫法被正主肯定了,倒也沾沾自喜,叫得越发来劲,几乎要唱起花腔。

而林墨原来的名字冰凉凉,甜丝丝,夏天的时候看到,心情很好。当严浩翔还没有变成展逸文的时候,常常躺在一面落地窗旁边发呆。十八楼还能听见蝉声,汗从发梢滴进衣领。他闲的无聊,又很热。就随手抓了支彩笔在画纸上写,黄其淋黄其淋黄其淋……

那个时候黄其淋也还没变成林墨,路过看到,吓了一跳。“靠,你是不是暗恋我?”递根冰棒给他,闲闲地,“喏,那边在分。”

严浩翔窸窸窣窣撕开包装纸,舔一口,冰凉凉,甜丝丝。原本想望梅止渴,谁曾想点石成金。他想,自己真是神笔马良。就很大朵地笑开来,眼睛弯成桥。心思像糖水冰棍,清凌凌的,甜味简单。

 

后来他们一起来了一个侮辱重庆人味蕾的地方,换了工作,也换掉了男孩子气的冰凉凉甜丝丝的名字。他背着黄色小包第一次走进宿舍,黄其淋已经在里面。拍拍他的包,老远就看到你了,好闪耀啊!学的是《舞法天女》的台词,把他逗得咯咯直笑。

 

第一节训练课竟然是熟悉名字。他们每个人被分到一个名字一个性格,围成一圈对彼此大声喊,林墨林墨!展逸文展逸文!孙亦航孙亦航!……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,等不及要为一切熟悉的东西贴上新标签。严浩翔就这么变成了展逸文。

他琢磨过新名字怎么用台湾腔念,念来念去没有耀翔顺口。公司说,你性格傲娇,是个学霸。他一板一眼记在心里,从此每句自我介绍都讲,我是傲娇的展逸文。大家听了都笑,很羞耻的样子,他却无知无觉。主语是“我”,后面是在介绍别人。

展逸文傲娇,严浩翔不傲娇。严浩翔爱踢足球,想去慕尼黑,梦想是开布加迪威龙跑滴滴。最最重要的是,只要给点动力,就能创造奇机。

 

林墨倒是对严浩翔的新名字不太买账,大概是自己曾经发明过最最特别的叫法。别的队友都能叫得顺口,展逸文他却总是忘记,还录着节目,舌头一打卷就喊严浩翔。男孩胸牌上还贴着大大的“展逸文”,在场队友无不瑟瑟发抖尴尬两秒,展逸文倒无知无觉。听到“严浩翔”,特别耿直地应下,“啊?”

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。和孙亦航直播做饭,他得意忘形,自称“严大厨”,特得瑟,说了一遍又一遍。好容易信号不好,直播突然中断。油锅还在劈劈啪啪爆着,staff上来就弹他一脑壳。我滴小祖宗诶,你搁这儿胡说啥呢,你再说一遍你姓啥?叫你啥大厨?

展逸文:……

展逸文:哦哦哦哦。

 

录完节目,他吃完了一整碗自己下的面。面条板结在一起,难吃得要命,硬着头皮吃掉。综艺效果。终于收官,工作人员吵吵嚷嚷收着器材。助理跑过来问,小严吃饱了吗?再叫点什么吧?他摇头,吃不下了。

于是没有人再管他。他趴在餐桌上,把脸贴着冰凉的桌面,盯着瓷砖花纹发呆。妆还在脸上,无所谓,让它蹭花。

他心思敞亮,知错就改。说错话有什么,下次改姓展不就得了。

但他嗅着厨房里残余的烟火味道,胃里撑着油腻的面条,有点想妈妈。

有点想林墨扯着花腔做作地喊他,耀翔。

 

03

林墨对展逸文很不满意。

他们要新拍一个叫“我有哥哥了”的综艺,说穿了就是轮流奶孩子。林墨做惯了弟弟,本来就不是奶孩子的料,又从来没见过展逸文这么难带的孩子。本来他一直死磕着孙亦航,缠着他,没事撩他架,一声一声明亮地喊,哥。喊得大大方方心无旁骛,毫不羞耻的样子。却从没喊过自己哥哥,一口一个“林墨”,没大没小。

林墨本来就想借录综艺占点便宜,这下不乐意了:“叫哥哥!”

展逸文:“就不叫。”

太不可爱。林墨好想揍他。

 

没有人喜欢吃亏,也没有人生来就是哥哥。林墨本来想做做姿态,但展逸文全程像打了鸡血,上蹿下跳身先士卒。我来找路!我来帮你拿!我来我来我来!

好容易到了游戏景点,玩游戏的船是一人一艘,第一艘船开过来之前,林墨还在心里盘算,一会儿让展逸文先玩?不然还是干脆石头剪刀布算了。船一靠岸,小男孩却大大方方先开了口:“没事你先去吧。”

林墨气绝。你把哥哥的事都做完了,我还干嘛呢?

 

好在小孩怕黑,终于找到一个软肋。晚上他去洗手间,扯着林墨穿过狭长甬道陪他一起。林墨懒洋洋地把人送到了,扭头就想走。

展逸文急了,揪住他的衣袖:“你别走啊。”

林墨逗他好玩:“我不走,但你得回答我你怕不怕黑,你是不是特别胆小特别怕鬼。”

“切,才没有。”

“不怕?不怕我走了。”

“……哎别别别别!”

闹了一阵子,展逸文砰地把门砸上,林墨一屁股坐在门口就开始直播。“大家好,我是林墨,我现在在厕所门口,给大家分享个很有意思的事啊……”话讲到一半,小男孩微愠地冲出来,浑身带着水汽,毫不讲道理一把摁掉了直播。

啊啊啊啊啊熊孩子!!!!

 

晚上展逸文窝在床上摆弄林墨送的魔方。林墨在旁边看,心生欣慰。另外两个队友不穿我买的肚兜,这个小朋友倒是玩我买的魔方。

总算没有辜负粑拔!!

他再瞥了一眼展逸文。不是硬着头皮吃面的综艺效果,是很给面子的认真,眉头也蹙起来,王者荣耀也不打了。

……好像孩子叼着自己新买的奶嘴,破天荒地不哭不闹。

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喜当爹的温情。

 

林墨想起以前在宿舍。小男孩喜欢撩架,喜欢身体游戏,要比谁力气大,比谁在打斗中能把对方制服。大男孩更喜欢言语游戏,凑在一起讲带点颜色的含蓄笑话,然后吱吱嘎嘎,鬼鬼地笑成一团。

本来嘛,讲这种东西靠的就是我说你懂的心电感应,说穿了就没意思了——说穿了不也就那么点事。展逸文常常跟不上他们的脑电波,争着问,什么意思啊,什么意思啊。林墨他们嫌他吵,就把他往一边拨拉,你个小学生。

他懂不懂?谁知道他懂不懂。我十二岁的时候懂不懂?谁还记得那时候我懂不懂。林墨想不起来,也就懒得理会。

直到笑话讲完,大家索然无味地作鸟兽散,林墨才看到展逸文蹲在旁边,自娱自乐,手里拧着林墨送的魔方。像只小动物坐在那里,乖乖的。哪怕你知道它真叫起来的时候声音很响。

林墨走过去,撸了两把他头顶的发旋。

 

04

展逸文捂着腮帮子想,一切都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。

那天展逸文缠着林墨看恐怖电影。林墨说,你怕不怕,你怕就不要看。展逸文拍胸脯担保,不怕不怕不怕。然后招呼也不打,一骨碌钻到林墨被子里。

……最后还是怂成一团。

他记不得那天要冲出屏幕的是僵尸、怪兽还是阿飘姐姐。他只记得林墨汗津津毛茸茸的脑袋,和自己的脑袋凑在一起。他把头使劲背过去,发出小兽的锐声,一半是心虚一半是好玩。

林墨就在他咫尺之遥呼吸。鼻息热腾腾:“哦哟有什么吓人的啦,你个小学森。”

    牙好像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疼的。像新生的竹笋,愣头愣脑划破娇嫩的空气,唰啦唰啦,野蛮生长。

 

林墨觉得展逸文不太对头。

为了拍综艺,他们有专门的狼人杀课。展逸文学得快,自告奋勇要教他玩游戏。展老师试发言也板着个脸,语速连珠炮,怼天怼地怼得林墨脑子发晕,眨着眼睛迷迷糊糊,让他说慢点。

他还大包大揽试图教自己做饭,有板有眼的。“我会烧肉。”语气笃定。

他开始常说,“我才十二岁嘛。”我才十二岁嘛,我将来会长到一米八的,会有一身肌肉的,会变得顶天立地的。

他的眼睛好像已经停在未来。

林墨觉得他好像要农民起义要法国大革命了,家养的乌克兰小白猪要站上食物链顶端。

林爸爸有种兼皇子篡位与女儿出嫁于一身的忧郁。

 

05

林墨自己不养宠物,却喜欢到处玩别人的宠物。展逸文有只英短,带到宿舍来之后,常常忧心地跟在林墨后面喊,哎,你别乱喂。

他自己却把猫喂得日益肥胖不堪重负。他还没有别的方法示爱。

 

那天林墨试图从中间抱猫,瞬间把猫拉得老长,四个爪子还抠在地上。刚用了点蛮力抱起来,猫挣扎了一下,很快跑掉,重新窝到了展逸文腿上。

林墨很委屈地:“它不喜欢我。”

猫伏在在展逸文膝盖上呼吸。沉甸甸、热乎乎的一个生命体,浮浮沉沉,好像他的另一颗心脏。猫毛柔滑得像个好梦。

展逸文鬼使神差脱口而出:“我喜欢你呀。”

林墨用尽全力对他做了一个“食屎啦你”,展逸文嘎嘎嘎嘎地笑起来,突然牙又开始疼。酸胀,缠绵。

 

他想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。

他想,完了。


05

展逸文鼓足了勇气去找林墨,那人懒洋洋半倚在床头边。灯拉了一半,屏幕举在面前,脸上明明灭灭。

他心一横:“黄其淋。”

“嗯?”

“我喜欢你。”

林墨眼皮都没抬一下,手指接着动作:“哎这不行不行不行。你找池忆当cp去。找我不行,我们有代沟。”

“……我是认真的。”他一瞬间绷紧下巴线条。

“你少和我来这套悍跳狼啊我跟你嗦。”

 

糊弄几个回合,游戏终于打完一局。林墨一抬头才发现,小孩又变回那个孤军奋战的真预言家了。眼眶微红,满脸写着精忠报国,士可杀不可辱。

展逸文只觉得丢脸。也许他长大一些会学着借这个台阶刺溜往下滑。但直球男孩信奉爱就大声说出来,不计后果无论代价。他连我“可能”、“或许”、“有点”喜欢你都不说,喜欢你就是喜欢你,纯度100%,有一说一。他没想过自己甚至捞不到一个真诚的拒绝,他的队友装聋作哑,说他是只撒谎成精的悍跳狼。

他颇咬牙切齿:“对,我就是骗你玩玩的。你爱信不信。”喉咙哽着,音节却次第迸发。零落,颠簸,像一截七扭八歪颠在石头路上的火车。现在列车长破釜沉舟,指挥这辆车去撞南山。

 

林墨想起他当时玩狼人杀不被相信,负气投自己死。那天导播手忙脚乱,哎哎哎展逸文怎么回事怎么回事,怎么自暴自弃啊还玩不玩了?这小祖宗可别到时候一踢桌子走人啊额滴神呐。林墨斜睨一眼,几乎瞬间就相信了这个永远虎着脸玩游戏的小男孩。

 

林墨叹口气,一骨碌坐起来,认真端详起展逸文眼睛里的漂亮涨潮。眼神清凌凌的,像小动物甫一出生,首次打量这个庞大的美丽新世界。展逸文给他盯得雾蒙蒙。

他也咬牙切齿地想,严浩翔真就是个缺牙巴小破孩。录节目吵吵嚷嚷,抛梗不会见好就收,听歌净听国语流行,还看不懂他黄其淋爱看的电影。酷是爱耍,眼窝倒挺浅,还是个直肠子。认识的时间不短,见他哭过很多次。拉筋,挨骂,被冤枉。一被惹急,他就这么惨烈地瞪着你。

但到底,被他黄其淋惹的还是头一回。

 

最后他无奈地开口:“你骗我玩玩的,你哭什么。”

“我牙疼。你他妈爱信不信。”

他真的牙疼。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,疼痛是具象可感的。他解释不清胸腔里横冲直撞的酸胀潮汐是怎么回事,潮汐就索性涌上他的腮帮。

“哟,挺能啊,爆粗口了还?”

他拔腿就要走,被林墨用了点力制服在原地。他把展逸文的小脸捧在手里,毫不手软地揉圆搓扁。小孩梗着脖子宁死不屈地瞪他,瞪成一只气鼓鼓的河豚,愣是把林墨瞪笑了。眼里波光潋滟,最底下沉着灼灼的太阳。

 

“知道了知道了啊。刘、胡、兰。”

他用指腹不温柔地抹抹小男孩沉甸甸的睫毛。

 

“……那你……” 

林墨放开他,开始在妈妈装的一箱子阿司匹林酚氨氪敏鼻渊舒里扒拉,没好气地:“我什么我?你不是牙疼么?”

展逸文还有点懵,眨巴眨巴眼睛回味了一下。

“……我现在不疼了。”

 “咋地?你骗小爷?你欠揍是不?”

林墨夸张地作势要打。拳头空挥下去的刹那,展逸文猛地往他嘴唇上一磕。

他不会接吻,他怎么可能会。但白雪公主就是这么亲吻小矮人秃脑壳的。害羞鬼的脸会就此变成红苹果,爱洛会从永久的甜梦里逃脱,整个王国的冰雪一瞬间全部绽放出铃兰花。

他有样学样。

 

林墨吃了一惊,但很快镇定下来。斜睨他一眼,伸出舌头飞速舔了下他的嘴唇,再把人一把推开。不带丝毫情色意味,像幼兽尝试着第一次舔舐同类的皮毛——但已经够让小男孩眼睛里涨满漂亮的、圆溜溜的迷茫。

大孩子嗤笑一声,凑到他耳边。

“讲你小学生吧?你还不信。”

“严、浩、翔。”一个字一个字热乎乎地吹进他耳廓。

 

这道题,真的对他超纲。

 

05

林墨其实不信那么多。

他午夜看过的程蝶衣段小楼何宝荣黎耀辉,展逸文一个都认不得。他觉得小男孩只抱着雏鸟情结,见谁心漏跳了一拍就咬定青山不放松,不是悍跳狼也是个愚民好吗!

鸟妈妈林墨心很累,哼哼了一天“永永远远地差两年”。

 

傍晚孙亦航在群里发了个小视频,抱怨他弟疯了,谁来把他收回去。林墨点开,是展逸文在楼上房间放声大唱。唱的五月天《盛夏光年》,毫无章法可言,只是哑着喉咙拼命往上吼,我不转弯,我不转弯。

 

06

当天晚上林墨出去散步,回来的时候没手开门,用膝盖把门哐哐怼得震天响。一进门,原来手里滴滴答答举着两支冰激凌。一支柔顺地伏倒,被舔出一个小坑,另一只是崭新的,欲化未化,堆着倔强的奶油软尖。

“买一送一。”他说。

 

第二天早上,展逸文的牙更疼了。

 

 

Fin


(所以这个cp到底叫什么啊!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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