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妃糖

大男孩


01
 冷战是怎么开始的呢?
 最初也就是为了搬个箱子的事儿。

 台阶很陡,箱子很重,丁程鑫拿不出当年天台手扛音箱的魄力,手臂上青筋暴起。黄宇航看不下去,就顺便上前搭了把手。谁知道丁程鑫皱着好看的眉毛,没带什么好声气地:“我可以。”
 黄宇航觉得丁同学完全在瞎逞强:“你可以个屁。”
 然后啊然后,斗嘴就开始了。一开始明明是个让人司空见惯的互怼,天知道怎么就十二分认真地吵了起来,是就事论事还是借题发挥也未可知,谁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。
最后丁程鑫带了一点受伤的神情,又明明白白地发着狠,姿态活像一头被咬伤的小狼。他咬着牙说,“那我们尘归尘土归土好了。”
这算得上一句狠话了。然后黄宇航什么也没说,黑着脸直接转身走掉。

02
他们第一次登上完全属于自己的大舞台演出的时候,收尾是《海阔天空》的最后一句。一行人牵着手九十度鞠躬,然后台下掌声和泪水一齐涌动,看未来,一步步来了。
“成名”,在他们的脑海里,终于从一个抽象的概念变成了一些具象的画面。是水泄不通的机场、明明灭灭的快门,是叫人紧张到心悸的宽阔舞台,是硬塞到手心读一半就红透耳尖的小情书……这是小少年们难以忘怀的夏天,未来第一次大发慈悲地在他们面前慷慨呈现。
但黄宇航有点困惑了。这个未来里……有没有他的丁程鑫呢?

黄宇航觉得丁程鑫长得太快了。
他开始效仿自己穿起背心,毫不吝啬地展示自己的肌肉线条。穿过一次后仿佛尝到甜头,继而乐此不疲,像打开新世界的大门。他跳舞的时候学会压低帽檐抖抖肩膀,宽大的外衣会自动滑落,肩线漂亮大方,像冰山一角,撩出台下此起彼伏的尖叫……但这些都不是促成这股违和陌生感的根源。
黄宇航见证过丁程鑫人生的很多瞬间,见证过他对着镜子摆弄鸭舌帽檐的角度、练习自己嘴角上扬最迷人的弧度、把握甩衣服时恰好“小露香肩”的力度。他知悉丁程鑫帅气背后不为人知悉的组装过程,也是后天习得,不是浑然天成。
但他渐渐觉得,人是由多种社会身份组成的——而丁程鑫属于他黄宇航的那部分,越来越少了。

丁程鑫啊。首先是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十四岁少年,接下来是他父母的儿子、他姐姐的弟弟,然后是属于观众的帅气小爱豆,再然后是属于练习生的温暖小哥哥……要排下来一长串和许多人的许多关系,然后才轮到自己。
只把最后的一点儿残羹冷炙,留给自己。
镜头前就不必说了,其实关掉镜头后的他们,都很难有那么活跃。不是说他们性格内向,要真性格内向怎么干得了他们这一行。只是啊,当你明白“不用笑不用说话”已经是一种奢侈享受的时候,又怎么会不好好珍惜它呢?
所以,黄宇航渐渐觉得,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场篮球赛的话,他本来是丁程鑫世界里的MVP,弹无虚发荣光无限,却有一天被无缘无故地贬到了替补席。
他好困惑。
但更让人委屈的是,丁程鑫能吃能睡能笑能闹,不搭理自己的时候还能呼朋唤友,一点儿都没什么不对头。
黄宇航这下几近怨妇了。他想,怎么可以这样。你怎么可以这样。拿你的快乐恣意、无牵无挂来折磨我,配上你浅淡见底的爱。他犹疑地凑近,只能看见自己不堪的倒影。
他想,自己也应该更酷一点,打定主意不再理会那个笑容甜美的混世小魔王。

03
丁程鑫不是这么想的。
他原来是颗密封塑料袋里的青涩猕猴桃,尚且纯净透明、不通世事人情,沐浴着苹果释放出的C2H4,终于在惊蛰中春生。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是——或者说,必须得做一个大男孩的同时,他也意识到了自己不再拥有时间——从课业、训练、演出里拨出来的,留给puppy love的时间。
啊啊,不只是在学校哦。
和黄宇航,也没什么时间了啊。

丁程鑫骨子里是个英雄气概很足的小少年。被委任队长就得带领队员在月考里冲锋陷阵,不能摸鱼偷偷溜去黄宇航队的舞蹈教室捣乱。被要求照顾好小锅盖们,就必须反反复复留心谁外套没带、谁行李没拿,不能逍遥自在拉着箱子和黄宇航并肩漫步,和闹腾的小豆丁们隔开一段距离,留出优美登对的剪影。被安排半个MC控场主持,就必须全心全意地做好大哥哥,甚至举手投足充满意味不明的“爸爸力”,不能再一门心思地做一枚笑得很甜的背部挂件。
但这样的日子啊,他并不觉得煎熬,反而甘之如饴。
黄宇航从他生活的主角变成了边边角角,却仍然是他的阳光空气纯净水,是不需要时刻争取却环绕四周的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、也是自己赖以生存的一样东西。
有一段话这么写道,“好的爱情,不是来不及做早餐的清晨,不是下午茶的时候刚好有咖啡搭配,更不是晚餐后的例行甜点。应该是你喜欢提拉米苏,然后坚持在午夜两点的时候,独自享用它。”
除了“提拉米苏”应该被置换成“黑巧蛋糕”,丁程鑫深以为然。他想要长大,自由,变成无可挑剔的大男孩,弥补掉自己和黄宇航之间差掉的、相似三角形或是比热容或是别的什么撑开的一级差距,打点好世界需要他做的一切,有条不紊井然有序,再一个人偷偷品尝他最喜欢的黑巧蛋糕,守到两点滋味最好,可以心安理得地统统吃掉。
但是啊,好像等不到午夜两点,黑巧蛋糕就悲伤地融化啦。

04
在故事卡壳的时候,丁程鑫总会生一场病救场。上一次是因为严浩翔无知无觉地睡着而没关空调,这一次……大概是因为和黄宇航冷战的缘故,他和糙汉小精灵敖子逸愈发亲密……
然后沾亲带故有难同当地,被传染了低烧。
好在也不是非常严重,日复一日,头如常疼,训练如常进行,黄宇航也如常地没有什么动静。

在一个头疼醒的夜晚,丁程鑫睁着眼睛盯了天花板好久,周围是均匀酣甜的鼻息。他艰难地抓过床头柜的充电线按亮屏幕,时间是凌晨两点,黄宇航的QQ头像安静地亮着,在线。
丁程鑫想,黄宇航以前也会偷偷熬夜的。
丁程鑫翻了一个身,又想,自己以前是和黄宇航一起熬夜的。就算被小黄哥赶回各自的房间,黄宇航也会给自己发语音,让他猜刚录的那一段是谁的呼噜声。
丁程鑫最后仰面躺着,想,现在应该刚好是吃蛋糕的时间啦。

他越想越有些难过的意味,再次按亮屏幕。在联系人列表里划拉划拉,一水儿的灰头像,他的初中同学们应该第二天也要上补课班,不能熬夜吧。黄宇航的头像安静明亮,悬在最顶上,像一颗星星。
知你在,亦知你我遥远。丁程鑫被裹在透亮的苦涩里,像一枚温柔暗淡的琥珀糖。心里敞亮敞亮,终于意识到,自己可能真的快要失去这颗星星了。
它不会熄灭,也跑不了多远。它只是停留在自己方圆几里,温暖别人去了。

05
丁程鑫失眠了一个晚上。终于昏昏沉沉睡过去又被闹起来的时候,觉得自己现在被丢在沸腾的红汤锅里。
滚烫,疼,冒泡泡的那种难受。
助理姐姐来探了一下他的额头,惊呼起来,说体温飚上去了!他叼着体温计想,相思成疾原来还真没那么夸张——想着想着就咬牙切齿起来,差点把水银咬断,吓得不敢再想。

然后屋外头就爆发了一场小型的骚动。
男声,摄像大哥,撺掇地:“你进去看看咯。”
“关我屁事。”黄宇航的声音,压低了,恶狠狠地。
女声,温柔劝慰,听不清了。
然后又是黄宇航,妥协又坚决地:“你不要进去,把摄像机关掉。他都要病死了你还拍什么拍。”
旋即黄宇航就推门进来,手上端着热水杯,要挡镜头所以砰地关上了门,好久没单独相处,表情还有点无所适从。
把他方才恶言听得一清二楚的丁程鑫哭笑不得,不知如何是好,但回味一下,那句硬邦邦恶狠狠的“关我屁事”,还是蛰得他心里狠狠一疼。他想发火,却没力气了,周身软绵绵的。
正视着黄宇航,丁程鑫一字一句地:“你能不能别娘们兮兮的,我们打一架好不好。”
 黄宇航却充耳不闻,轻车熟路地放下水杯,甚至捋了捋丁程鑫浸透冷汗的头发,眼神悲悯,活像对待一个行将就木的活死人。
 他说:“打个屁,你都快烧熟了吧。”
 他轻描淡写地接住了丁程鑫的挑衅,然后弃了权。
 这倒是丁程鑫远没想到的。
 可是、可是,黄宇航不该是这样的呀。他宁愿黄宇航被自己的牙尖嘴利气到吹胡子瞪眼,傻乎乎地冷战,一本正经地较劲。他已经是个大男孩了,不再习惯撒娇黏人,却无师自通地学会如何刺痛对方来确认自己被重视。
 但黄宇航那样冷静淡然,活像居高临下地哄一个顽劣小孩,好像下一句话就应该是“你先闹着哥哥不奉陪了”,那颗我的星星终于要出走了——

 丁程鑫觉得自己哪里被烧坏了,病毒一定已经侵蚀进心脏,不然自己怎么会这么难过、这么难过,浑身上下的委屈都一瞬间急吼吼地涌上心头。
 他想,自己到底是谁,在哪里,在干什么。自己是一个暂露头角的小明星,十四岁零六个月,长得好看,得天独厚,手长腿长跳舞好,已经斩获迷妹一帮。可是他为什么一点都不快乐?为什么一点都不快乐?!!训练到出汗虚脱,暑假作业也怎么都补不完;自己在离家很远的地方,被子是陌生的刻板味道,好久没睡过软软香香的自己的床;浑身滚烫,头痛到炸裂,从前病倒被奶奶用凉丝丝的酒精棉球擦拭又是在哪一年?那时候睡的木头床纹路幽深,有挥之不去的中药香。门外电视机放着奶奶看的京剧,咿咿呀呀;还有、还有,自己那样迫切地想成为一个大男孩,代价是弄丢了他最亲爱的黄宇航。
混蛋,白痴,是有火烧你的屁股吗?你就不能等等我吗?
黑巧蛋糕还没等到午夜两点就急吼吼地变质了,天知道自己小心翼翼忍耐着先吃正餐的时候,其实多么多么想要舔舔它。
你懂个屁啊。
你懂个屁啊!

然后猝不及防,眼泪就丢盔卸甲咕嘟咕嘟地冒出来,来势汹汹势不可挡,等不及用手抹开,就噼里啪啦掉下来。滚烫的,灼人的,丁程鑫想,大概是脑子里的水,终于找到个出口——他觉得很委屈,五脏六腑像被人攥了一把,酸到可以拧出水,又很丢人,迫切地希望黄宇航快滚。
可黄宇航偏偏不滚,睁大了眼睛很好奇很疑惑地:“你哭啥子哎。”
去死吧!!!!!!!我他妈哭你这个木头脑子王八负心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!!!!!!
偏偏黄宇航又很不知趣地补了一句:“你倒是说说,咱们谁比较娘们兮兮——”
这可把丁程鑫气得头脑发懵头晕眼花,一踹被子就蹦起来真的想和黄宇航打一架,却猛地跌进黄宇航的手臂里。
丁程鑫脑子一乱,死机了。枯藤老树昏鸦,小桥流水人家,全都是泡沫,爱我憋走如果里说里不爱我——
然后怎么了呢?
然后啊,就只能说——
千万不要让一个拥抱把自己变成傻瓜,也千万不要让一个傻瓜拥抱你。

黄宇航:“你别哭啊,你这么想和我打一架,我满足你就是了——哎哎哎!祖宗!水杯不能扔!!!!”

06
回程的飞机上,黄宇航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,和肩上那颗卷毛脑袋的位置。
其实啊,那段丁程鑫靠在自己肩膀上睡觉、自己接任务卡的视频,算得上半个摆拍。因为自己的肩膀清瘦嶙峋,枕着实在不太舒服。录制结束后丁程鑫还装模作样地把脸颊揉成包子,嫌弃道:“我的脸都快被你捅穿了。”
……
他们各自回味了两秒钟,一阵诡异的沉默,然后丁程鑫一跺脚跑掉。
所以啊,现在的丁程鑫把飞机上的小靠枕垫在黄宇航的肩膀,然后倒头睡得不亦乐乎。

黄宇航想起那天他们在酒店串房间,玩卡牌真心话大冒险,笑声清越嘹亮肆无忌惮隔壁屋都能听得见。黄锐进来巡视,饶有兴趣地翻了翻大冒险卡牌的内容,然后笑容就僵在脸上——
在走廊甩着毛巾大喊“我是神经病”。
邀请陌生人看自己模仿大猩猩跳舞。
向第一位朝自己迎面走来的异性搭讪??
打电话问电台要特殊服务????
哈?????

出于对熊孩子们偶像自觉的极端不信任,黄锐不由分说地没收了大冒险卡牌,剩下一群精力旺盛无处宣泄的小男生对着仅剩的真心话面面相觑,比起互诉衷肠更喜欢隐私曝光。
然后丁程鑫就抽到一张牌,背面的问题是“形容你左手边第一位是什么样的人”。
黄宇航殷切地盯着他,目光闪闪。
丁程鑫往床上一倒开始扯犊子:“嗯……特别的黑,特别的傻,特别的……”看左手边第一位的脸越来越黑,想着要夸夸他挽尊来着,结果困扰在“特别的跳舞好”是个病句,清辅音都发了一半,硬生生改了口说,“特别的特别”。

关于爱的命题啊,怎么经营怎么流露怎么展现——他们懒得管,不想管,不需要管,从今以后,也再不会有人能够干涉。
十四岁,夏天,Puppy love。其实也不用想得太多,他们明明像矿泉水一样纯净透亮。但为赋新词强说愁也好,出自这一行特有的不安全感也罢,那就放肆地去想想每一个最坏的可能。做不成亲人可以做情人,做不成情人可以做战友,战友都做不成至少也是个特别的人,自带区分度,不同于芸芸众生。

飞机开始下降了,快要落在他们的重庆。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那条江啊,离开滤镜的江水令人失望地浑浊,生命是你期待莲花却长出肥大而香气扑鼻的芒果。但那因丑陋而真实动人的江面上,到底孕育着朝朝暮暮的日升月落。
你要的爱,不只是依赖。要像个大男孩,风吹又日晒,生活自由自在。
两颗毛绒绒的脑袋靠在一起,散发着同样的洗发水香气。

07
黄宇航威逼利诱: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,形容我是什么样的人。”
丁程鑫宁死不屈、字正腔圆、铿锵有力、掷地有声。
“特别的黑。”
“特别的傻。”
“特别的特别。”

08
“到底哪里特别?”
“我特么不就只和你一起看你的夜光大手表!还不够特别吗!啊?!”

Fin


* 好梦 晚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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